内容提要:以血缘意识为基础的族源传说大都具有神话、半神话之特征,它以其特有的方式传递着一个民族的精神依归。在中世纪早期,通过《弗莱德加编年史》等著作的铺陈,法兰克人将其族源与上古时期的特洛伊人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创造出具有自身特色且影响深远的法兰克人“特洛伊族源说”。对于这类族源叙事,不宜简单地以真伪论之,而应将之放在社会文化史的视野下予以审视。“特洛伊族源说”之所以在这一时期以其特定的形式与内涵出现于法兰克国家,既是法兰克社会、文化、宗教及族群走向综合与融通的一种反映,也是进一步推动法兰克社会聚合、增强法兰克集体意识的一种途径。
原文出处:学术研究年10期
对于以血缘意识为根基的族群共同体而言,族源传说是个亘古不息的长效命题,不论其具体形态如何,它们都在某种程度上承载着一个民族的精神依归。就西欧中世纪前期的法兰克人(Franks)来说,其族源传说是与上古时期小亚细亚的特洛伊人(Trojans)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关于这一传说,虽有多个版本且在细节上存在诸多差异,但其基本架构是一致的,即,在与希腊人的战争(即“特洛伊战争”,约发生在公元前1世纪初)失利之后,特洛伊人流散各地,其中一部分人以“法兰克”为族名,历经辗转,来到莱茵河畔,并最终入主高卢。
就口头传承角度而言,法兰克人“特洛伊族源说”的最初源头似已无从稽寻,因此,后世之人只能从落笔于纸的文字材料中去探寻它的来龙去脉。从留存下来的早期文本来看,最早将特洛伊人明确视为法兰克人先祖的著作是7世纪中期成书的多卷本史书《弗莱德加编年史》(拉丁文FredegariiChronicorumLiber,英文ChronicleofFredegar),该书先后两次对这一族源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描述;不过,这两份描述在视角上存在较大差别,因此,大致可以将之视为两个版本。8世纪前期,佚名著作《法兰克人史纪事》(拉丁文LiberHistoriaeFrancorum,英文TheBookoftheHistoryoftheFranks)又以殊然有别的笔触为法兰克人描绘出第三幅“特洛伊族源”图。在此之后的数百年间,以上述三个版本为基础的“特洛伊族源说”一直被法兰克人及其后继者法兰西人作为“信史”而代代相传。[1]
及至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人文主义学者开始质疑“法兰克人起源于特洛伊人”之说的历史真实性,并在文化界取得较为普遍的共识。但是,在随后的绝对君主制时期(17、18世纪),基于和东邻日耳曼人争斗之需,原本已经坍塌的“特洛伊族源说”再次被官方确立为不容置疑的“信史”,不过,其赖以存在的“史学”根基已大大动摇。[]到了19世纪及0世纪中前期,随着科学主义历史学的畅行与兴盛,由《弗莱德加编年史》及《法兰克人史纪事》等著作系统阐发出来的法兰克人“特洛伊族源说”再次受到清剿,要么被视为“无稽之谈”,要么被定为“胡编乱造”。当然,在此过程中,也还是有一批学者广泛搜集考古学、古典学、地名学、人名学等方面的零星材料,以证明法兰克人的这一族源传说并非“弗莱德加”等人的凭空捏造。[3]
“特洛伊族源说”是以“信史”面目出现在《弗莱德加编年史》及《法兰克人史纪事》等中世纪早期法兰克史书之中的,因此,从学理上说,近世以来的历代学者从叙事信度的角度对之展开剖析、甄别、质疑与批判,是近代史学逐步走向成熟之后的必然结果,它有助于人们更加精准地认知法兰克人的早期历史行程。不过,对于“特洛伊族源说”的探讨如果仅仅停留在分析其是否真实这一层面,则是远远不够的。不论其所述内容是否具有历史真实性,这一族源传说本身终究实实在在地横亘于法兰克人的历史文化传统之中。从社会文化史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真实的历史,它从其特有的层面,真实地展现出这一时期法兰克人的社会生态、族群意识和*治诉求。
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特洛伊族源说”即便是虚无缥缈的神话,它也照样具有无可置辩的社会文化史价值和*治文化史意义,此即当代历史学意义上的所谓“同情性理解”。因此,在法兰克社会文化传统这一特定语境中,对于“特洛伊族源说”的解读,其关键已不在于这一传说是否符合史实,而在于它是以何种方式构建的,它要表达的核心理念是什么,先后不同的版本之间有什么差别,出现这类差别的原因何在,等等。在此基础上,再来进一步探究法兰克人的这一族源构建与西欧中世纪早期文化传统之间的逻辑关系。通过这样的释读,对于法兰克人之所以要将自己的先祖归之于既远且古的特洛伊人这样的问题,或许也就不会觉得那么神秘莫测,对于法兰克社会的理解也就会更加立体、更为全面。
一、法兰克族源叙事的第一文本
如前所述,关于法兰克“特洛伊族源说”,存世的最早文本是多卷本《弗莱德加编年史》。“弗莱德加”(Fredegar)是近代早期西方文献学家为这套编年史著作“设定”的编撰者名字,至于其编撰者是否真的名曰“弗莱德加”,甚至这套史书是否为同一个人所编撰,至今尚无定论。①不过,基本可以肯定的是,这部编年史书最终完成于7世纪中期。这套史书包含6部编年史,其中,前5部是对已有编年史或其他史著的摘编和补充,第6部则是由“弗莱德加”个人编撰的史书。后来的中世纪编年史家将这6部作品整合为4卷本史书,其中,5部摘编补充类史书被置于前3卷之中,“弗莱德加”亲自编撰的“第六编年史”则被列为第4卷。②
有关法兰克人“特洛伊族源说”的第一文本出现于《弗莱德加编年史》第卷。该卷史书的底本是成书于4世纪的古罗马史书《编年史》(Chronicon),其原作者是尤西比乌(Eusebius,约60-年),以希腊文写成,涵盖时段从“创世”至4世纪早期。尤西比乌的这部作品后由哲罗姆(Jerome,约-40年)译为拉丁文,并增补了35-年间的罗马帝国史。在尤西比乌与哲罗姆“合作”完成的这部《编年史》中,曾有述及特洛伊战争以及幸存者西迁之事,在“特洛伊陷落后的第一位拉丁人国王”标题下,有这么一段文字:“特洛伊陷落之后的第三年,亦有人说是在特洛伊陷落八年之后,埃涅阿斯(Aeneas)统治了拉丁人,历时三年;这些拉丁人后来被称为罗马人。”③《弗莱德加编年史》第卷就是在这段文字的前后开始其“法兰克人起源于特洛伊人”这一族源铺陈的,其中,最具文本价值的说法主要集中在第4、5、6、8这几节当中。鉴于这几段文字对于法兰克人的“特洛伊族源说”具有无可替代的源头意义,为明晰其来龙去脉,这里有必要撷其要义,转录如次:
4.法兰克人由此肇端。他们拥立的首位国王名曰普里阿摩斯(Priamo),后来,又拥立弗里加斯(Frigas)为王。关于此事的来龙去脉,诸多史书均有交代。后来,他们分作两支。一支来到马其顿(Macedoniam)……这些人与当地居民联合在一起之后,子嗣日多,人丁兴旺。正是从这一部族中,造就出英勇盖世的马其顿武士。他们的英名后来在国王菲利普(Phyliphy)及其儿子亚历山大(Alexandri)时期得到了印证。……
5.另外一支先是到了弗里吉亚(Frigia)。……他们又从弗里吉亚出发,携妻带子,途径许多地区。他们从其内部推选法兰吉奥(Francione)为王。后来,就是根据他的这个名字,这些人被称作“法兰克人”(Franci),这是因为,据说这位法兰吉奥在打仗的时候非常英勇。……后来,他们转赴欧洲,在莱茵河、多瑙河及大海之间的那片土地上安顿下来。
6.就是在那个地方,法兰吉奥去世。由于战事连绵,他们的人员已所剩很少,此后,他们从其内部推举多位公爵(duces)主*。他们和公爵们一起,不断反抗外族人的控制,这一局面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及至执*官庞培(Ponpegi)时期,情况出现变化。庞培不仅和他们开战,而且和居住在德意志地区的其他部族兵戎相见,最终将其全部纳入罗马的控制之下。不过,法兰克人很快就与萨克森人(Saxonibus)结盟,摆脱了庞培的控制。……这些事情过后,直至今天,再没有任何其他部族能够征服法兰克人。相反,倒是法兰克人能够让其他部族臣服于他们的权威。……按照传说,出自同一族源的还有第三个部族,即土耳其人(Torcorum)。……从特洛伊陷落到奥林匹克纪年元始,其间历时年。
8.……也就是在此时期,出现第一位拉丁人的国王,这些人也是从特洛伊逃出来的。因此,他和弗里加斯源于同一个家族。……据说,埃涅阿斯和弗里加斯是兄弟关系。[4]
从法兰克人“特洛伊族源说”得以发端的文本语境中可以看出,“弗莱德加”借以展开法兰克族源叙事的核心摹本是拉丁罗马人的“特洛伊族源说”。早期的口头传唱阶段可以暂且不论,仅就有稽可循的文本材料而言,从公元前9-前8世纪的《荷马史诗》算起,经过公元前l世纪晚期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到4世纪尤西比乌、哲罗姆的《编年史》,罗马人起源于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的说法在地中海世界已流传千余年。虽然说法兰克人在族源传说上仿效了罗马人,但其手法却是颇为精妙的,即,在原有的“罗马特洛伊世系”之外,另立一个与之平行且对等的“法兰克特洛伊世系”。
概略而言,从有关法兰克族源的上述第一份文本材料中,可以读出以下几点核心要素:第一,久远。法兰克人的祖源地位于千山万水之外的遥远的亚洲,其始祖是特洛伊末代国王普里阿摩斯;从特洛伊城陷落之年算起,到该文本撰写之时,法兰克人的族源史已近年。第二,名门。法兰克人是弗里加斯的后代,弗里加斯与罗马人的先祖埃涅阿斯“据说”是兄弟关系;与法兰克人同宗的还有马其顿人,马其顿人的杰出领袖亚历山大大帝因此亦与法兰克人有着亲缘关系。第三,英勇。法兰克人是个英勇善战的民族,其直接始祖法兰吉奥便是英勇的化身。第四,独立。法兰克人有着悠久的独立传统,即便有过短暂的臣服史,但也从未失去抗争的斗志,而且很快又重获自由,在此之后,再也没有被其他民族征服过。第五,优越。法兰克人有着傲视群雄之气概,他们不仅打败了罗马人,而且有能力让其他民族俯首称臣。
从篇幅上来说,《弗莱德加编年史》第卷对法兰克族源的叙述只有区区几个段落,自然无法同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及古罗马的《埃涅阿斯纪》等鸿篇巨制相提并论。但是,它却是在依附于上述这些史诗作品的基础之上另辟新章的,因此,不论其篇幅是长是短,其叙事背景与场景终究是异常恢宏的,它不仅让这一叙事自然而然地浸染上浓重的经典史诗的风采与格调,而且也自然而然地赋予读者以史诗般的想象空间。在此之前,法兰克人一直被视为文明世界之外的“化外边民”,然而,通过“弗莱德加”的这一叙事,法兰克人便在瞬间得以摇变为文明世界的恒久成员,他们不仅和罗马人宗族同宗,而且较其更加出类拔萃。
二、承上并创新的第二文本
对于先祖、族源之类的玄妙往事,始创固然重要,但只有经过不断重复和深度演绎,才能够固化为一个族群的集体记忆,才能成为具有内向力的族群文化精髓。如果说《弗莱德加编年史》第卷借助于对尤西比乌、哲罗姆的《编年史》进行“补充”而首次将法兰克“特洛伊族源说”付诸于系统化的文本材料的话,那么,在《弗莱德加编年史》第3卷中,法兰克人的这一族源故事则得到再次确认,而且,在原有基础上又有新的增补和扩展。
《弗莱德加编年史》第3卷的底本是图尔主教格雷戈里(GrégoiredeTours,-年)的《法兰克人史》。在《法兰克人史》第卷第9节中,格雷戈里用了整整6页的篇幅对法兰克人的早期历史进行梳理和考证,但是,对于其源头以及早期统治者的具体情形,格雷戈里在表述上显然相当谨慎并存有诸多悬疑。关于法兰克人的族源问题,格雷戈里表示,他所了解的只是一个“传说”,即,“一般传说,这族人来自潘诺尼亚,起初移植于莱茵河畔,后来渡过了莱茵河,穿越了图林根。”[5]至于其早期统治者,格雷戈里更是明确表示其所知甚少:“关于法兰克人的国王,许多人都不知道按顺序谁是第一个”;在对前世相关史书作了全面翻检之后,他进而得出结论:“这就是流传下来的编年史家给我们留下的有关法兰克人的记载,但是其中没有记录任何国王的名字。”[6]
叙史颇为严谨的格雷戈里在法兰克族源及早期统治者问题上留有巨大的可供继续探究的余地,而这也就为“弗莱德加”再次提供了将“特洛伊族源说”植入其中的机会。从时间跨度上来说,《法兰克人史》第卷第9节涵盖的时段极为漫长,从其所知的源头写起,一直写到克洛维的祖父墨洛维时期。为了配合“特洛伊族源说”的植入,“弗莱德加”将格雷戈里这段完整的长篇叙事拆散,化为《弗莱德加编年史》第3卷中的第—9节,然后将相关内容嵌入进去,其增补和扩展的核心文字如下:
.关于昔日的法兰克人国王,神圣的哲罗姆(Hieronimus)在其著作中曾有言及,诗人维吉尔(Virgilii)在更早的时候在其作品中也曾谈到过:他们拥立的第一位国王是普里阿摩斯(Priamum);由于尤利西斯(Olexe)施展计谋,特洛伊沦陷,于是,他们离开了那里。后来,他们又拥立弗里加斯(Frigam)为王。他们分作两支。一支去了马其顿(Macedonia)。另外一支则因弗里加斯之名而被称为弗里吉亚人(Frigiis),后来,这些人穿过亚洲,在多瑙河岸及海边住了下来。后来,这部分人又出现第二次分裂,其中的一半人马拥立法兰吉奥(Francionem)为王,他们再次出发,前往欧洲。他们携妻带子,侵入欧洲之后,在莱茵河畔安顿下来。在离莱茵河不远的地方,他们试图依照特洛伊城的式样重建一座城池,而且也将之命名为特洛伊。这个工程虽已开工,但最终并未完成。留在多瑙河岸边的那些特洛伊人……被称为土耳其人(Turchi)。其他那些人则因法兰吉奥之名而被称为法兰克人(Franci)。后来,他们和诸位公爵一起,一直拒绝外族人对他们的统治。
5.在这之后,因为诸位公爵都已死去,法兰克人又像从前一样,还是从过去那一家族选任国王
9.和昔日的情形一样,法兰克人郑重其事地要在他们当中推举出一位长发国王,亦即要从普里阿摩斯、弗里加斯和法兰吉奥那一世系中寻找合适人选,最终,他们将里歇梅尔(Richemeris)之子提乌德梅尔(Theudemarem)推选为王。……后来,作为部族中最为合适的人选,其子克劳迪欧(Chlodeo)继承了他在王国中的职位。……有传言说,某年夏天,克劳迪欧和他的妻子在海边逗留。中午时分,其妻下海沐浴,被一个长得颇似海神的五角牛海怪(Quinotauri)相中。后来,她怀了孕,使她怀上孕的可能是那头海怪,也可能是她的丈夫。她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墨洛维(Meroveum)。就是依据他的这个名字,法兰克诸王后来被称为墨洛温王朝的国王(Merohingii)。[7]
从叙事逻辑来看,上述文字与法兰克族源叙事的第一文本显然是一脉相承的,特别是其中的第节,除了增加“在莱茵河不远处重建特洛伊城”这一细节之外,几乎就是第一文本的缩略版本。不过,从整体布局(第—9节)来看,第二文本在表述上更具逻辑性,没有出现第一文本中那种比较明显的语句重复现象(本文在前述的第一文本引文中略去了此类文字)。此外,在法兰克族源叙事的处理方式上,第二文本也显现出明显不同的特点,其中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叙事重点出现变化。第一文本曾着重描绘法兰克人辉煌的尚武传统、与罗马人的同宗同族关系以及在战场上比罗马人更高一筹,等等。但是,到了第二文本中,除了提及法兰克人“一直拒绝外族人对他们的统治”之外,尚武、同宗、优越之类的描述全部隐而不现,甚至在整个第节中,根本就没有提及“罗马人”这些字眼。这种变化看似有些奇怪,似乎表明作者在回避法兰克人与罗马人之间的族源关联,但实际上,这种变化与前后两个文本各自的语境是相契合的。第一文本是对法兰克“特洛伊族源说”的初次阐述,因此,它必须尽可能地要从多个维度对这一族源的方方面面进行周延而全面的描述。第二文本的写作目的则有很大不同,其主要任务在于对格雷戈里在《法兰克人史》中所提“不知谁是法兰克人的第一位国王”这一困惑的回应,也就是说,“弗莱德加”是在以第一文本为基础,通过“特洛伊族源说”来解决格雷戈里的困惑。从写作的针对性来说,第二文本的这种处理方式是较为精炼且恰到好处的,而且与第一文本之间构成了鲜明的承接关系。
其二,叙事线索延及当朝。法兰克“特洛伊族源说”的第一文本是依附于古典著作而展开演绎的,在历史时段上自然有其无法逾越的局限。如前所述,作为第二文本的依附对象,格雷戈里《法兰克人史》第卷第9节则是一段贯穿古今的长时段叙事,其下限已述及当*的墨洛温王朝传说中的始祖墨洛维。从前引的第二文本材料中可以看出,在对《法兰克人史》的相关文字进行摘编和加工的同时,“弗莱德加”不失时机地将“特洛伊族源说”与墨洛温王朝及其“长发国王”联系在一起,即,在经历了一段群雄逐鹿的公爵主*时期之后,法兰克人又重循惯例,开始从普里阿摩斯传承下来的那一以长发示人的特洛伊世系中推举自己的国王。虽然这一王朝名曰“墨洛温”,但其本质上依旧是万世一统、绵延不绝的“特洛伊世系”。[8]
有关法兰克“特洛伊族源说”的上述两个文本虽然被分置于不同的场合,但其叙述系统却是一体的,如果说第一文本是法兰克“特洛伊起源说”的奠基和全面铺陈之作,那么,第二文本则是在法兰克“现代史”语境下对这一族源说的活用,它并非是对第一文本进行简单的重复,而是选择性地运用第一文本材料,并将之与后续的法兰克史事进行有机的融合。从这一视角来看,在《弗莱德加编年史》第卷和第3卷中两次出现法兰克人的“特洛伊起源说”,既不突兀,也无龃龉。如果说这两个版本出自同一作者之手,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相比之下,接下来要讨论的法兰克“特洛伊族源说”第三文本则是完全的别有洞天之说了。
三、独立成篇的第三文本
《弗莱德加编年史》所载法兰克史事截止于64年。半个多世纪以后,即大约在77年,法兰克境内又出现一部以法兰克人整个历史旅程为叙述对象的“通史著作”《法兰克人史纪事》。关于该书的作者信息及成书过程,后人一无所知。该书篇幅不长,译成汉文后尚不足5万字。全书由53章组成,其中,第5—4章中的内容大多取自格雷戈里的《法兰克人史》。从法兰克通史角度来看,真正使得这本佚名著作具有不可替代价值的是第43—53章,这部分内容涉及64—71年间的法兰克史事,而这部分史料在法兰克历史上又具有惟一性。
正因如此,佚名著作《法兰克人史纪事》与格雷戈里的《法兰克人史》以及“弗莱德加”的《弗莱德加编年史》一道,被视为墨洛温王朝时期最重要的三部史著。不过,就本文所论主题而言,使得《法兰克人史纪事》价值凸显的还不是其末尾的这11章“惟一性”史料,而是其开篇第1—4章对法兰克族源的特洛伊追溯,此即法兰克“特洛伊族源说”的第三文本。为了便于考察这一文本与前两个文本之间的异同,这里也有必要将其主要内容摘录如下:
1.……在亚洲,有一个被称为伊利昂(Illium)的地区,特洛伊人的那个城市就坐落于此。……希腊人对该城进行围困,时间长达十年之久。城池失守之后,僭主埃涅阿斯逃往意大利……特洛伊人还有其他一些首领,其中的两位分别是普里阿摩斯(Priam)和安忒诺耳(Antenor)。他们带着1.万名劫后余生的特洛伊士兵,乘船来到塔奈斯河(Tanais)岸边。他们驶入莫提斯沼泽(MaeotianSwamps),然后越过附近的潘诺尼亚(Pannonias)边境。他们开始在那里创建一座城市,以此作为追忆其过往历史的依托。他们将该城称作西干布里亚(Sicambria)。……
.在这一时期,邪恶而堕落的阿兰人(Alans)起兵反抗皇帝瓦伦提尼安(Valentinian)以及罗马民众。……阿兰人溃逃,他们渡过多瑙河,进入莫提斯沼泽地区。接下来,这位皇帝宣布:“不论什么人,只要他们能够进入这些沼泽地,去把这群腐朽堕落的无用之人给打发掉,那么,我就将免除他们的十年贡赋。”于是,特洛伊人……和一些罗马人一道进入莫提斯沼泽地,将阿兰人赶了出来,然后挥舞刀剑把他们砍倒在地。这些特洛伊人冷酷无情、大胆勇敢,正因如此,瓦伦提尼安皇帝把他们称作“法兰克人”(Franks)。在阿提卡方言(Attictongue)中,“法兰克”(Frank)一词的意思是凶猛残忍。
3.十年之后,前文提到的那位皇帝瓦伦提尼安向法兰克人那里派去一批收税官,试图让他们按照旧有惯例重新缴纳贡赋。与收税官们同去的还有一位来自罗马元老院的公爵,他叫普里马里乌斯(Primarius)。然而,法兰克人毕竟是一群凶狠野蛮之人……他们埋下伏兵,杀掉了那些收税官。
4.皇帝……下令*队采取行动,让他们前去讨伐法兰克人的*队。皇帝的这支*队由罗马人以及其他一些民族的士兵组成,其统帅是阿里斯塔尔库斯(Aristarcus)。……普里阿摩斯是法兰克人当中最为英勇之人,他也死在了战场。法兰克人……在遭遇重大伤亡之后,他们开始溃逃。就这样,他们离开西干布里亚城,辗转来到莱茵河的最下游地区……其首领分别是普里阿摩斯之子马尔科梅尔(Marchomir)和安忒诺耳之子松诺(Sunno)。不过,在松诺去世之后,他们采纳建议,打算像其他民族那样,也能由一位国王来进行统治。向他们提出这一建议的是马尔科梅尔。他们把他的儿子法拉蒙(Faramund)选了出来,将之推举为御临于他们之上的长发国王(long-hairedking)。然后,他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法律,负责此项工作的是……威索瓦斯(Wisowast)、威索加斯(Wisogast)、阿罗加斯(Arogast)和萨利加斯(Salegast)。……[9]
从上引材料来看,这个“特洛伊族源说”第三文本在叙事逻辑上似乎显得颇有条理,环环相扣,给人以一气呵成之感,而且颇有史诗般的格调。不过,如果和《弗莱德加编年史》中的第一、第二文本相比较,可以发现这个文本存在两个极为明显的异常之处:一是框架问题。在法兰克人与特洛伊人之间的关系上,这个文本仅仅是在极为宏观的大框架上与第一、第二文本有着某些相似之处,除了“法兰克人是特洛伊人的后裔”这一基本共同点之外,该文本与前两个文本几乎找不到契合之处。二是时空问题。从第一、第二文本的表述来看,“弗莱德加”对古典作品(特别是哲罗姆的作品)是有精深研读的,对法兰克人的早期历史以及墨洛温王朝前期的历史也是有着较为准确的把握。相比之下,在这方面,第三文本则不足言说,不论是对特洛伊人物的排序,还是对古罗马历史的描述,抑或对法兰克早期史事的追溯,该文本都表现出天马行空般的时空错乱。
关于第三文本中出现的林林总总的舛谬与嫁接,只要对这一时期的欧洲史稍有了解,均不难做出判断,在此无需细解。实际上,这一文本是否具有史学价值,关键已不在于其表述是否准确,而在于它是否具有足够的社会文化史意义。换言之,对于这样一种文本,一方面当然要清醒地看到其中的荒谬之处,但另一方面也可以将之当作一种无序但有用的社会记忆,从文化生态以及社会文化史的维度进行认知和把握。可以说,由第三文本所折射出的社会文化史信息是颇为丰富的,其中,尤为值得